與騎士共度兩載
六月 22 號舉行最後一次居家音樂會,名為《離別曲》,以蕭邦離別曲收尾。七月 31 號下午騎士鋼琴蹣跚爬上返回 Roberts Pianos 的箱型車,空出位置讓我堆起裝箱的各式家當,兩天後我和僅剩的另一位屋友 (housemate) 也隨之遷離住了兩年的 45 Marlborough Road.
循一貫作風,與騎士共度的這兩年我求深不求廣,絕大多數時間彈的都是蕭邦。不僅忽略其他作家,我也不花時間在基礎練習(如音階)上,每次都直接彈我有興趣的蕭邦曲子。未花時間獨立練習技巧,愈到後期彈較難的曲子時,其缺點愈明顯,因為若不以較嚴苛的標準獨立鍛鍊技巧,曲子要求的技巧難度就不會掉在舒適區段內,每次彈都逼近自己的難度上限,不容易跳躍到專業水準。不過這確實是我一開始就擬定的方針:時間有限,我只想把時間花在「音樂」上,而不打算在技巧上多加琢磨,只要不嚴重妨礙音樂表達即可。我猜想,因為練每首曲子都必須克服技巧上的困難,曲子初練的時間會拉比較長,但反正後階段音樂性的琢磨本來就需要很多時間,初練時間拉長一些對總需時間影響沒那麼大。特別在讀了 Boris Berman 的《Notes from the Pianist's Bench》著意照練並時時錄音檢討後,現在我能較順暢地處理樂句呼吸,注意以低音伴奏帶出韻律,以及較完整地呈現多聲部和對位,兩年下來我明顯感覺到自己在音樂表達上進步甚多。在這方面,獨練蕭邦一家的好處就呈現出來,因為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去琢磨蕭邦的神韻,每練一首蕭邦的曲子都有助於我對蕭邦曲風的理解(至於觸類旁通就留待未來了)。彈到後來,我愈能體會「鋼琴演奏乃用腦而非用手」之意思 — 手指落在正確琴鍵上僅僅是開始的一小步而已,樂句、韻律、聲部唱和、結構對比,這些音樂上更重要的性質是每次演奏都必須全神貫注方能塑造出來的,就算只稍微疏忽都會走樣,遠非機械式練習所能達成。
一般若在家,我每天固定下午四點練彈,短則一小時,長可至兩小時。週間這時間經常只有我在家(但也不見得),週末就比較多人,很難不造成干擾。儘管屋友(至少表面上)全力支持,彈到得用力砸的橋段時,我仍不免感到些許愧疚。於是我想,能不能讓這架鋼琴貢獻除了噪音以外的東西?我的答案是:辦鋼琴沙龍與人同樂。騎士鋼琴擺在客廳裡,客廳不大,用來辦鋼琴沙龍正能提供生動溫馨的音場,可彈出大型演奏廳或音響所缺乏的親密感,也恰好呼應蕭邦的喜好。客廳大小也支持我的另一個設定:小而美的聽眾。蕭邦的音樂往往表達很私密的情感,較難向不熟的人傾訴,因此每位聽眾都是精挑細選,並慎重邀請。音樂會的型式不拘,我唯一堅持的是音樂響起時必須成為主角,其他活動必須暫歇 — 無論演奏完不完美,認真聆賞的音樂和當背景伴奏聽的音樂可謂天差地遠,而我想帶給大家的是前者。標準音樂會是兩小時,但我不覺得我的水準值得讓人忍耐兩小時,而且兩小時的曲目我也準備不來。至此我有所領悟:就算以音樂會作為號召,整場聚會不應該是我唱獨角戲,和音樂相比,應該留更多時間讓大家進餐和聊天。最後音樂本身的長度設定為半小時,幾次辦下來我覺得很適當,大家不會被音樂鎖住太久,有充足時間交誼,音樂本身又不會短到淪為配角。整場聚會於是從晚餐開始,約一小時,吃完接半小時音樂,最後約兩小時供大家任意聊天。把晚餐排在音樂前面有個潛在的副作用 — 聽音樂時比較想睡覺,不過實際執行上似乎沒太嚴重。另外我自己得儘快草草吃完,在進食和演奏間留足夠的休息時間。與這兩個副作用相比,把晚餐排在音樂後面的缺點大得多 — 大家必須看著滿桌晚餐吞著口水聽音樂,如果設計成這樣顯然太殘酷了。
音樂會實辦三場。我配曲都是選一首大曲(約十分鐘)搭幾首小曲。第一場辦在 16 April 2012, 晚餐 pizza, 曲目為
- (Franz Schubert) Impromptu in G-flat major, D. 899 No. 3
- Nocturne in E major, Op. 69 No. 2
- Nocturne in F major, Op. 55 No. 1
- Nocturne in F-sharp major, Op. 15 No. 2
- Barcarolle in F-sharp major, Op. 60
- Encore: Piano Sonata No. 2 in B-flat minor, Op. 35, Mov. 3
- Prelude in F-sharp major, Op. 28 No. 13
- Prelude in E-flat minor, Op. 28 No. 14
- Waltz in A minor, Op. 34 No. 2
- Nocturne in B major, Op. 32 No. 1
- Nocturne in A-flat major, Op. 32 No. 2
- Polonaise-Fantaisie in A-flat major, Op. 61
- Encore: Nocturne in E-flat major, Op. 9 No. 2
- Nocturne in B major, Op. 62 No. 1
- Mazurka in A minor, Op. 17 No. 4
- Mazurka in E minor, Op. 41 No. 1
- Ballade No. 4 in F minor, Op. 52
- Etude in E major, Op. 10 No. 3
- Encore: Mazurka in F minor, Op. 68 No. 4 (partial)
- Encore: Waltz in A-flat major, Op. 69 No. 1
音樂作為情感載體有個極大優勢:音樂和口說或書寫語言相比抽象許多,是一般人不那麼敏感的頻道,不易令人不適。強烈情感以言語表達,除非有特定語境支持(或曰「氣氛醞釀」),否則往往顯得太突兀,改以音樂抒發就沒這顧慮。例如在一般交際場合坐下彈一曲,再怎麼淋漓真摯也不會有多少人覺得莫名其妙。(與之相比,想像若在同樣場合突然大聲訴說自己有多感動,人們的表情會有多尷尬。)反面論之,這代表音樂是個無法信賴的媒介,不能指望自己所想能忠實傳遞于人。因此,雖然我滿心期待每次音樂會得以和好友分享我的最新體驗,卻也不得不承認聽者和我的音樂間完全可能存在無法跨越的隔閡。我只希望這三場音樂會不完全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前來捧場的好友們能從我的音樂中各取所需並有所感動,至於我的意念是否忠實傳達就不那麼在乎了。
騎士離開時我心情激動。不只因為日復一日地練彈將情感澆灌在這架樂器上,還因為兩年下來 45 Marlborough Road 的大小事都有它默默見證,它離開讓人很具體地意識到這一切真的都結束了。不過至少我畫了美麗的句點 — 那首離別曲彈完時我是滿足的。